第3章 10
“秀峰啊,回来吧,娘怕是不行了。”大哥的话还依稀在耳畔回响,尽管语气依然四平八稳,不急不徐,但在师父听来,却无异于一声声惊雷,敲打在他心上。他知道,那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,现在终于来了。他了解大哥,不到万不得已,他是不会亲自打电话的。这么说,娘真的不行了?娘啊,你可一定要等等我,我马上就回来了,你那个在外漂泊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。他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。
火车在连绵的山岭间疾驰,师父此刻的心情,也如同眼前这起伏的山岭一样跌宕起伏。四十年前,他就是这样坐着火车离开家乡的。当初他之所以要离开老家,离开那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山,正是因为那份对幸福生活的渴望。他不甘心被困在大山里,一辈子做土地的奴隶。那时候,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去,无论如都要走出去,走出这个祖辈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大山,走出这个捆绑了几代人梦想和希望的地方。最终,他成功了,他成了全村第一个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人。当然,他在体验成功的同时,也品尝到了别人无法尝到的艰辛。
四十年如白驹过隙,一转眼他到了该退休的年龄。眼望着母亲在一次次探视中逐渐老去,他心仿佛被人一把揪住,钻心窝子的疼。母亲就像一盏指路的明灯,只要有她在,眼前的路就是雪亮的。如果母亲不在了怎么办?他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。
他常想,父亲如果是一棵树的话,母亲就是一棵缠树的藤,树一旦倒下,藤也就失去了依附,变得摇摇欲坠了。父亲刚走那几年,他真担心母亲会不撑不住,轰隆一声倒下去。那段日子,母亲就像一根摇摆在风雨中的细藤,随时都有被风吹断的危险。好在坚强的母亲,最终还是挺了过来。他终于明白,母爱原来不仅仅有慈祥,还有她坚韧刚强的一面。娘啊,你可要挺住!不觉间,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。
这次回家,师父并没像以往那样选择普通列车,而是乘坐价格最贵的动车组,他多希望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啊。尽管不清楚母亲的状况究竟如何,但从大哥打来的电话里判断,母亲此刻一定处于危险之中,说不定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。想到这里,他那颗绷紧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。
见到有人从站里出来,几辆三轮车从四周围过来,车夫们卖弄着廉价的笑容,追着问他要去哪儿,当听说是去人民医院时,就一个个悻悻地走开了。他们都很清楚,医院就在火车站的隔壁,远不过几十米的路程,哪还用得了三轮车?
穿过车站前的林荫,望着远处如树林般林立的脚手架,师父知道,他眼前的这座城市——他的故乡,此刻与这个国家的其他城市一样,正处在一种大拆大建的狂热之中。他只是不明白,难道文明和富裕,就一定意味着要让农民放弃四合院搬进楼房吗?那农具怎么办?粮食往哪儿放?牲畜在哪儿养?再者说了,难道住进楼房就意味着幸福与和谐吗?由此,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。那时候尽管住的是平房,可那时候的邻里关系多么和谐啊。他不觉加快了脚步。眼不见为净,他恨恨地想。
进到医院,师父低头便往住院部走。因为之前曾来过几次,对宝都市人民医院的布局,他还是比较熟悉的。走到护士站,他正准备打听母亲的床位,却与迎面走来的儿子撞了个满怀。
“你不是说不来吗?”儿子看见是他,便拉长着脸冷冷地问道。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父亲,而是他的仇人。
“儿子,你奶奶住在哪儿?”他没有理会儿子的态度,大声追问道。
“316。”儿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。说完,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。
“多少?”
……
“这熊孩子!”师父原本想喊住儿子,但想到此刻不是怄气的时候,便不满地小声唠叨了一句。
病房里充满了浓浓的来苏水味。看见师父进来,侄子晓华从椅子上站起身,轻声地喊了一声叔叔。听到喊声,正在床边瞌睡的大哥抬起头,见到是他,便用手捋了捋脸,淡淡地问了句,“回来了。”
“回来了。”师父微笑着回道。他是从心里感激大哥的,这个家如果没有大哥撑着,早不知道垮成什么样子了。但他知道,现在不是跟拉家常的时候,母亲的情况他还不清楚。
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,眼睛紧紧地闭着,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身边的说话声。她惨白的脸色在花白头发的衬托下,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,已全然没有了生命的活力。师父突然觉得,有一股热流猛地从腹间升起,瞬间充盈了他的大脑。他低低地叫了声,“娘——”。接着,泪水便涌出了眼眶。
或许是母子间神秘的心电感应,就在师父弯下腰,准备把脸贴向母亲面颊的时候,奇迹出现了。这个生命如残灯般垂危的老人,竟慢慢睁开了眼睛。
“奶奶——奶奶醒了,奶奶醒了!”见状,晓华在一旁喊了起来。喊声惊动了站在窗边的石秀春,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。
“娘——我是小海。”师父轻轻地说,“娘,我回来了——小海回来看你了。”
母亲的嘴微微颤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可最终没能说出口。她定定地望着师父,仿佛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儿子,而是一个陌生人。望着望着,一颗浑浊的泪水,便从她那两只深陷的眼窝里,慢慢溢了出来。
“水——”母亲忽然说。
闻听,晓华赶忙端过一杯水,递到了师父的手上。
喝完水,母亲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。师父觉得,她那双原本棉花般柔软的手,突然间竟有了一丝力气。
“小-海-回-来-了——”母亲一字一字地说。尽管声音不大,但足已震撼全场了。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,脸上挂满了不解和惊讶,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,这堪称神奇的一幕,竟然发生在自己的眼前。毕竟老人已经昏迷二十多个小时了。
两天后,母亲已恢复进食,大小便也恢复了正常,一切迹象表明,她的身体正以奇迹般的速度复原。按照医生的说法,照此下去倘若不再反复,过几天她就能出院了。母亲的意外好转,当然是师父希望看到的,但他没想到居然恢复得如此之快,实在是令他大喜过望了。
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康复,师父再次坐不坐了。他感觉自己的心,已经飞向了那桩他头疼的分尸案。死者究竟是谁?她的身份确定了吗?是谁杀了她?真的是胡森吗?胡森现在在哪里?这一个个悬而未解的谜团,如同一群爬进裤腿的跳蚤,令他坐立不安。怎么办,是继续陪下去还是回去?他犹豫了。
“哥,出来我俩说句话,”几经斗争,师父还是决定回去。于是,他趴在大哥耳边,对正在闭目养神的大哥说。随后,老哥俩便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。
“我想回啊。”来到走廊上,师父开口说道。
大哥没吭声。
师父于是明白,大哥是生他的气了。他分明在用沉默,表达对自己的不满。
“我那边有个案子,正在要紧的时候。”他硬着头皮,继续说道,“是个姑娘,被人大卸八块。哎——到现在人还弄清楚是谁呢!”
听他说完,大哥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,接着又把头转了回去。他见大哥的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冷峻,便接着说道,“我知道,这话我不该说。可是,哎——娘这边,就只能靠你和嫂子了。晓亮想住,就让他多住几天吧,有事也能帮扶一下。”
大哥依旧没有说话。
“你看,年底我就该退了,手里的活弄不利落,我也放心不下不是?”
“娘这边恢复得挺好,我也就放了心了。”
……
“回去吧。”冷不丁,大哥就像扔出一块石头,掷地有声地说道。
师父还想说点儿什么,但他张了张嘴,最终没能说出口。他明白大哥心里不满,只是嘴上不说而已。谁让他是大哥呢?
收拾完自己的行李,跟母亲告完别,师父准备动身去车站,谁知道儿子这时候竟冒了出来。
“赶紧走,眼不见为净!”见他背着包出来,晓亮蹲在门口的台阶上,不轻不淡地说,“大忙人啊。地球少谁都行,唯独不能少了你!赶快回去拯救你的人民吧,他们可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自私!”
“熊孩子,怎么跟你爸说话呢?”听到儿子一席不轻不淡的风凉话师父有些生气,于是小声斥责他说,“我这不是有事吗?”
“对对对,你有事,你忙,就你事多,别人都是大闲人!”晓亮毫不示弱,大声叫嚷着说,“别虚伪了,谁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。你心里只有你自己!你说,你什么时候想过这个家,想到过奶奶?”